重離子加速器是觀察極微觀世界的“顯微鏡”。在位于甘肅蘭州的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孫良亭，這位低能量強流高電荷態(tài)重離子加速器裝置研制團隊（以下簡稱“LEAF團隊”）負責人之一，在中國科學院院士趙紅衛(wèi)的指導下，帶領LEAF團隊為國之重器潛心研究、持續(xù)攻關，研制出國際低能區(qū)目前最先進的重離子研究裝置LEAF，為前沿物理研究、核能材料制備提供了頂尖實驗平臺，有力支撐了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建設。

“研究中涉及的很多技術在國際上都未曾實現(xiàn)?！壁w紅衛(wèi)說，“團隊腳踏實地，勇于試錯，多次失敗，多次優(yōu)化，最終使LEAF達到世界領先水平，搶占了研究的國際制高點?！?/p>

1、核心技術必須自己鉆

在近代物理研究所東北角的實驗樓內，記者目睹了LEAF的真容：兩層樓高的空間里，一條環(huán)形管道如巨龍盤臥，精密管線密布其上，各類輔助裝置環(huán)繞其周。第四代超導離子源、加速器、束流傳輸線、調能器、實驗終端等子系統(tǒng)，共同組成了LEAF。

“2015年春，由趙紅衛(wèi)老師擔任首席科學家、平均年齡只有31歲的年輕團隊，向這一國家重大科研儀器的研制發(fā)起沖鋒?！睂O良亭感慨，LEAF的核心技術之一是鈮三錫超導磁鐵的研制。立項初期，國內相關技術儲備幾近空白，團隊決定與其他國際實驗室合作。

然而，不到一年時間，合作戛然而止?！斑@就相當于要練拳，卻沒拿到拳譜，怎么辦？”團隊一籌莫展。

面對困局，孫良亭的回答干脆有力——“一個字，鉆！”

鈮三錫是一種超導材料，同時也是一種脆性材料，對電磁力的作用十分敏感，一旦受損，材料性能就會出現(xiàn)不可逆的退化。

近代物理研究所高級工程師吳北民負責攻克高場超導磁體應力管理這一難題?！拔覀冊O計采用金屬壓力囊精確控制鈮三錫磁鐵的受力，防止它出現(xiàn)形變影響超導性能?！眳潜泵裾f。

然而，最初的突破異常艱難。金屬壓力囊能承受的力僅有兩三兆帕，遠低于設計目標。“這結果都不好意思跟同行說?！眳潜泵窕貞洝Ｃ?，失敗，再摸索……經(jīng)過兩年反復實驗，金屬壓力囊承壓躍升至50兆帕。這一成果發(fā)表后，國際評審專家稱，該技術為離子源磁體的研制奠定了基礎，具有里程碑意義。

這并不是終點，隨后四年的樣機裝配與測試過程中，失敗如影隨形。但到了真機測試的那一天，寂靜無聲的實驗室里，測試一次獲得了成功！

“這絕非偶然，是數(shù)百次失敗積累的必然。我們不斷失望，又不斷充滿希望，最終看到了曙光?！眳潜泵窀锌f千。

“十年磨一劍，是團隊的真實寫照?！睂O良亭笑著說，時光匆匆，團隊當年很多年輕小伙子，現(xiàn)如今已步入了不惑之年，但始終不變的，是“核心技術必須自己鉆”的信念。

2、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追求極致

近代物理研究所所級公共平臺主任、正高級工程師盧旺，清早睜眼后總是第一時間摸手機看后臺，有時扒兩口飯的工夫也要點開監(jiān)控，甚至午夜夢醒時，也得瞄一眼手機。對他來講，隨時查看LEAF的運行狀態(tài)，和呼吸一樣自然。

“做科研要有責任心。責任心不是掛在口頭上，而是刻在基因里。只要裝置在運行，腦子里就得繃著一根弦?！北R旺說。

這份責任心，驅動著團隊成員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追求極致。

90后工程師李立彬是一名機械設計師?！癓EAF裝置的每個元器件，都是根據(jù)設計圖一比一建造的?！彼吇瑒邮髽?，邊將一個部件的三維模型放大展示給記者。

記者好奇：“如此龐大的LEAF裝置，需要多少幅設計圖？”李立彬愣了愣，點開項目文件夾，只見11375張設計圖赫然在列，而每幅圖上又有難以計數(shù)的細節(jié)。他不好意思地說：“做太多了，習慣了，沒細數(shù)過?！?/p>

“他們總是把工作做到了極致?！睂嶒灲K端用戶、近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唐曉東由衷稱贊，“當初LEAF裝置剛建成，團隊就來問我的需求。我說束流強度越高越好，最好能達到50個粒子微安。沒想到他們加到了200個粒子微安！遠超我的預期?！?/p>

走廊里，記者碰到了步履匆匆的馮玉成，他是LEAF運行調度負責人。面對采訪邀約，他有點難為情：“我？我沒啥故事啊，都是些重復活兒?！?/p>

話音剛落，他的電話就響了，一番聆聽后，他說：“好的好的，我這就來！”隨后，他轉向記者解釋道，有個設備運轉出了問題，他要趕去現(xiàn)場處理?！耙荒臀乙黄鹑グ?，咱路上簡單聊聊?！瘪T玉成說。

隨后的幾分鐘，記者了解到，馮玉成負責近代物理所所有加速器離子源系統(tǒng)的運行維護，每天穿梭于各臺加速器的實驗現(xiàn)場?，F(xiàn)場的環(huán)境往往異常悶熱，夏天氣溫經(jīng)常超過40攝氏度，看不到自然光，設備運行的噪聲超過70分貝。

馮玉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干就是34年?！拔揖褪菧缁痍爢T，哪兒有故障就去哪里?！彼ρ?。

這股勁兒，源自前輩的言傳身教。

“趙紅衛(wèi)院士做事極為認真，對實驗的每一步都嚴謹記錄，對設備的每個細節(jié)都認真監(jiān)測。這種嚴謹細致的作風，影響著團隊的每個人?！睂O良亭說。

每晚10點鐘左右，團隊的工作群里，當天的值班記錄總會準時顯現(xiàn)。設備故障、操作細節(jié)……每一個影響實驗成敗的關鍵因素都被一一記錄。10余年間，未有一日中斷。

LEAF項目驗收那天，工作檔案足足堆滿了5輛小推車，其詳盡與規(guī)整令現(xiàn)場專家驚嘆不已?！斑@些翔實的記錄，如同前行的探路者留下的路標，幫助我們避開彎路，每一步探索都更加堅實穩(wěn)健?！瘪T玉成說。

3、大膽起用年輕人

“LEAF項目不僅研發(fā)了一臺世界領先的科研利器，探索出一條自主創(chuàng)新之路，還鍛造了一支能打勝仗的人才隊伍，取得了‘出成果’和‘出人才’的雙重碩果。”趙紅衛(wèi)說。

近代物理研究所低能粒子束應用室主任、青年研究員楊堯深有感觸：“我剛走上科研崗位就有幸參與到LEAF項目中，之后的每一步成長都離不開它?！?/p>

他補充道，LEAF是個龐雜的系統(tǒng)，涉及的問題多種多樣，深度參與其中，能鍛煉多方面的能力。這種經(jīng)歷，讓他不僅能夠解決工程物理領域的難題，還能與核物理學家展開深度對話，共同探索前沿的核物理問題。

近代物理研究所青年工程師翟雨晗同樣把LEAF看作自己的成長伙伴。

剛接觸LEAF那年，他才博士二年級。面對導師交付的科研任務，他一度一頭霧水。于是，他從零開始學習艱澀的機器語言，到寫出第一行控制代碼，再到掌握復雜的控制功能。他常常伴著設備運行的轟鳴聲調試代碼參數(shù)，一調就是幾個小時，漸漸地忘記了耳邊的噪聲，也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多年攻堅，讓只存在于概念中的技術細節(jié)逐漸清晰。翟雨晗攻克了復雜混合離子束精確調能技術，為前沿實驗創(chuàng)造了更加豐富、精密的束流條件。

“趙紅衛(wèi)院士總是在項目實施過程中大膽起用年輕人?！睂O良亭說，年輕人有沖勁兒，學習快，出色完成了一個個攻堅任務。

10年間，項目總負責人趙紅衛(wèi)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項目核心骨干何源和孫良亭，先后成為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數(shù)十位年輕人從初出茅廬的科研新兵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中堅力量。他們有的取得博士學位，有的獲評高級職稱，有的成為研究生導師，不少已擔任研究室負責人。

如今已是近代物理研究所直線加速器射頻腔體室主任、正高級工程師的張周禮，負責LEAF核心部件射頻四極加速器的設計。

“原計劃碩博連讀5年畢業(yè)，結果讀了7年?！彼ρ裕约寒敃r的課題是射頻四極加速器設計。由于畢業(yè)設計的核心部件委托國外加工，畢業(yè)遭遇一再延期。

“其實光憑設計也能畢業(yè)，但趙老師要求高，說還是等裝置做出來再畢業(yè)。到了第六年，我都快堅持不住了?！睆堉芏Y回憶，“但趙老師說，要寫一篇十年后重讀仍然讓自己滿意的論文，才算合格?！?/p>

“十幾年后再看，我的博士論文仍然沒有過時?！睆堉芏Y笑言，“趙老師總是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其他學生，這是LEAF團隊年輕人能快速成長的原因?！?/p>

不久前，LEAF團隊榮獲中國科學院“科苑名匠”稱號，幾位科研人員不約而同地說，比起獲獎的贊美，更期待實驗用戶借助LEAF不斷取得新成果——那些突破人類知識邊界的成就里，凝結著他們的智慧與汗水。

（記者 王冰雅 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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